而私塾先生的解释,也真的是很无奈:其实,真就是朝廷既想修黄河、又不想把你们屠了。真就这么简单,没那么麻烦。
当然这个屠,不能说是没理由的屠。
真想屠的话,也很简单:就强迫迁徙,不考虑安置。那么肯定会反,反,则就有理由屠。
私塾先生读书不算多,也没经历过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的迁界禁海。
但基本的史书还是看过的。
别说这些小农,就是功勋卓着的士兵、军团,为了省钱,不也是说屠就屠?屠百姓,那不比屠那些立了战功的军队容易的多?
所以他能给出的理由,也真只能是这么直白:朝廷里有人还是讲一点仁义的,不想屠百姓而已。
这个道理是如此简单直白,以至于王成虽然不想相信,但琢磨了半天,终究还是没法反驳。
“那你说,朝廷说以后就定准了八而税一,前五年免税,且除国课之外再无其余摊派,这事做不做的准?”
对于征税要干什么,王成缺乏基本的认知,比如想到诸如什么养军、修河、筑路之类的合理的事,都得靠税。
但是,长久以来的意识,已经让他对征税这件事习以为常、理所当然了。
交皇粮,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?
为什么要交皇粮?
因为要交皇粮啊,所以要交皇粮。
私塾先生想了想,说道:“这事,我相信。其实,我是盼着这里交皇粮的。倒不是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,可要说起来,交皇粮未必是件坏事。”
“你得知道,这里交皇粮,意味着这里的学生,就有资格科举、考实学、进国子监、甚至中举人考状元。”
“我怕的就是,这里不交皇粮,朝廷只把这里做羁縻地。亦或者,只是为了迁民有个去处,而不是只能做流民饿死。”
“真要那样……并不是好事。正所谓,学成文武艺、卖与帝王家。这出人头地的事,前提就得是朝廷真把这里看成天朝内地。”
“你看我,读过几年书、教的十几年开蒙,也被迁到这里。总归,朝廷还是希望这里的百姓,不忘万里之外,亦要书同文、车同轨、乃至大义隔海而相同。”
“识字,总是好的。即便说将来这里举人名额不多,可我想着,读书识字总不是坏事。”
“我不种地,但我教书,故而一些事,你们未必看得清,我却多少看的明白一些。”
“朝廷让这里行八一税,其意便有复‘周礼、学校’之想。”
“以往各地书院、州县学堂、义学等,何以维系?靠的是学田。”
“学田免税少赋,租佃出去,以租子助学。”
“而如今,朝廷在这里,是要行学校制的。不再允许有免税的学田,而是从皇粮八一税里拨出来办学。”
“这里的情况,你也看到了。就算有学田,你会来租佃吗?既是这样,那么就从根上断掉。”
“依我看,这是好事。”
“而且,也足见朝廷并不想将这里做羁縻地,而是欲为直辖郡县地。否则的话……若只是为了迁人过来,我这等人,那便不必来的,来了也是浪费朝廷钱财。”
“若只为迁民而解黄河之困,何必还要征税、办学,甚至连我这种教书的也要占船上位子给送来?”
不同的身份,有不同的视角。
自耕农的视角,和跑到这里继续当教书先生的视角,自是不同的。
私塾先生是秀才,但也就是秀才而已。
范进没中举之前,也是秀才。
大明晚期,顾炎武就感叹生员都大几十万了。到大顺,生员百万亦差不多。
私塾先生这种秀才,在大顺内部很是普遍。
这种普遍,指的是他们并不脱产。
教书开蒙,也是劳动,也不是脱产。
而只要不脱产,那么就不至于变成脑子不好使的人。
脱产,使人魔怔。
劳动,让人清醒。
私塾先生既参与社会劳动,又读过书,多多少少还是能分清“学田助学”和“中央拨款建学校”的区别。
虽然,在大顺,后者一般是“复古派儒生”最爱念叨的:学校、六官、周礼、拨款、十税一等等。
也虽然,王家庄的私塾先生和复古派儒生八竿子打不着。
到相对而言,他还是更喜欢中央征税拨款办学校的“复古”模式,而不喜欢“学田租佃租子助学”的模式。
他既进过学,多少也知道免赋少税的学田,里面有多少弯弯绕。
学田始于北宋,发扬于蒙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