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这番话,着实让在场的十几个人极为不爽。
陈同甫有词,曰:
不见南师久,谩说北群空。当场只手,毕竟还我万夫雄。自笑堂堂汉使,得似洋洋河水,依旧只流东。且复穹庐拜,曾向藁街逢。
尧之都,舜之壤,禹之封。於中应有,一个半个耻臣戎。万里腥膻如许,千古英灵安在,磅礴几时通。胡运何须问,赫日自当中。
这大顺立国,起于鞑虏腥膻之时、天下危亡之际,后又高举着“保天下”的旗帜,之后又以永嘉永康一派学问为上,这陈同甫的诗句,在场的哪一个不会背?
均想着,这尧之都,舜之壤,禹之封。於中怎么也该有个一个半个,不是为了富贵子孙、不是为了升官发财,而是为这天下谋一个出路的。怎么也有一个半个,是为理想而奋斗的。
若是一直困在天朝之内,只当天朝之外,皆为化外蛮夷不值一提,那也就罢了。
可今日做客的这群人,应是大顺最早开眼看世界的那群人。
他们深知这大争之世的危机,也被刘钰潜移默化地教育了十几年,知道如今这地球多大已经固定,此时不争,日后怕是没了机会。
几十号人里,固然多数是为了升官发财,或是为了寻个前程,可终究这“尧之都,舜之壤,禹之封。於中应有,一个半个”,是真有理想的。
他们也知道刘钰平日的为人,更知道这十几年来刘钰都是怎么和他们说的。如今刘钰说出这番明显是扯淡的话,他们当然不信这是刘钰的本意。
只是刘钰偏偏这样说,一时间这些人的精气神,就像是被抽干了一般。
心道说什么大争之世、论什么利在千秋、念什么祖国荣耀,到头来不过还是一家一姓之家奴私臣?英豪若鲸侯,也无奈说出这番话来,现在想想,这十余年征战厮杀、壮怀激烈,却是为了什么?
既是为了富贵子孙,那还折腾什么?去了南洋,该贪的贪、该贿的贿、该搂钱的搂钱、该巧取的巧取……连说话都不让说、连理念都不让表达,那还扯什么壮怀?
看的远了,学的多了,自觉地大顺浑身是病,就该猛治。这南洋也好、西夷也罢,不过如同病人喝的粥糜,毕竟不是药啊。
甚至说,大顺的腿有病,南洋西夷之事,不过就像是一双拐杖,可终究拄拐只是治标不治本,暂时为了走路而已,终究还是要治病的呀。
之前想着,奋勇拼搏,将来居庙堂之高,方可纵论国策。
现在听来,不过是一群守门之犬。之前这些年的壮怀情怀,不过一笑。
自我感动罢了。
自我感动,是最廉价的东西,有甚么用呢?
这些“傻子”之外,剩余的人,并没有一下子被刘钰这番话打散了精魂气魄,而是均咂摸着刘钰今日的这番话,与平日壮怀激烈之言的对照。
心想,是了,鲸侯这是教我们该怎么做事呢,日后还是低调一些的好。
都说什么天下兴亡、匹夫有责。
可这南洋,既在天下之外,天下兴亡,似和南洋无甚关系。
若前朝,弃哈密、让河套,退安南,这天下也没有亡啊。众人既在天下之外,也谈不上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番话了,爱怎么样怎样吧。
之前十余年,在威海,只听说自己是什么“有责有义务有权利于诸夏兴亡的公民”,自己竟信过。
现在看来,终究还不过是臣民,皇帝养的一群狗罢了。
想到这,倒像是卸下了之前背负了十余年的千钧重担,一众人举杯庆贺道:“听鲸侯一席话,着实胜读廿年书。原本之前所读多学,不过自欺欺人之语罢了。今日得蒙教诲,方摆正了身份。”
刘钰也大笑道:“对啊!摆正身份,此真大道理也。来来来,既明白了,且一同干杯。”
他领头一饮而尽,其余人也都举杯共饮。
只是。
有人苦笑自嘲一声,将这苦笑化作酒里,一饮而尽,片刻便化作了尿与汗,最多走走肝,头且疼上一夜,明日醒来太阳照常升起,苦与自嘲却都化了。
有人却想:古人云,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之前廿年所读所学,方知祖国社稷之正道。先秦诸贤言:从道不从君!道既明,路虽险,然而最难的是路漫漫修远上下求索之时。如今得闻大道,无需求索,便是险峻,只要走下去,焉能不至?
也有人心想:从道不从君。道既存既明,天下却以为我等之道为歧途歪路。如此,到底是我错了?还是这天下错了?我若没错,何不让这天下以我之道为正途?
更有人心想:摆正身份?呵,老子站的正,是这世界歪了。缘何不让这世界歪一歪,老子便正直了,却叫老子扭转身体?
一众人各有想法,各怀心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