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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震瞥了一眼刘钰,淡淡道:“朝廷用永嘉之学,过于重霸道,重外王而轻内圣、重制度而轻人性,我自不喜。”
“天子用王道,诸侯才用霸道。如今朝廷自降身份,以为不过诸侯,这是我不能接受的。煌煌天朝,岂可与蛮夷平交、岂可自沦为诸侯?”
“陛下降恩,叫我随使团去外面看看,我自是要好好看看。看看那些夷狄治国,会是怎么样率兽食人的场景。”
“守常兄以为西夷皆有礼义,只是守常兄又不曾去过,我倒要亲眼去看看!”
一听这话,刘钰心想,完犊子了。
现在的欧洲可不是率兽食人吗?
就这样的满脑子仁义的人去看一圈,要是能得出半句好话,那就有鬼了。
求财、求利、兼并、济贫院、强制抓丁出海、奴隶、手工工厂、分包制、压榨……
正是血腥积累的时候,能把俄国青年吓的想跳过这个阶段复归农奴公社一步到位,能把法国的空想派逼成刺杀派以求干掉坏人一夜之间天下为公,能把英国掘土派吓的渴求均田免粮消灭私有……
本来就有上古三代之治的宗法乌托邦幻想,王莽那一套“真儒”。
就这样的人去看一圈,回来肯定就是个把宗法制田园美好化的何心隐,再进一步就是民粹派乌托邦。
就这样的人,皇帝指望他能出去看一圈,大唱赞歌,支持变革?让最反对的人支持,以增加可信度?
这可真是脑子有问题。
这时候派人出使西欧,一定得派不那么仁义的才行。
越仁义,看到的越是最黑暗的东西,配上三代之治复古的愿景,这要是不成极端复古派就鬼了。
“完了完了完了……”
心里忍不住嘀咕着,闭门造车,靠江南那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的萌芽,还不至于短时间内出现极端的思潮。
可要是出去转一圈,又没有正确的思想指导,肯定得走偏。
虽说在经济学的形式上是错误的东西,在历史上却可以是正确的,可是……
看着陈震梗着脖子的傲气模样,刘钰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搞一搞,让他把心思放在实学上?
去学学算数物理的就好,别琢磨那些根本搞不懂的问题?
想到这,刘钰压了口唾沫,笑道:“长公兄学的这学问嘛,大有问题。”
“本朝以永嘉学派为正学,所谓物之所在,道则在焉,物有止,道无止也。非知道者不能该物,非知物者不能至道。道虽广大,理备事足,而终归之于物,不使散流,此圣贤经世之业,非习为文词者所能知也……”
“所以说,不知道事物的人不能将道理理解透彻。这程朱学问,实乃被佛释浸润而不自知,以为修心内圣便可格万物,殊不知若想得道,必要在器物之间、在实际客观的世界中认识。树有树的理、火药有火药的理、稼穑有稼穑的理,又怎么可能只求内圣就能通达天下所有的道理呢?”
“而如阳明之学,则又……”
摇头晃脑地说了几句,正要把话题引到永嘉学派的“物之所在,道则在焉”,魔改曲解成“物理化学生物的道理”等变理学为理科。
陈震却道:“守常兄,不必废周章了。你我道不同,今日也非鹅湖会,我不想与你辩经。你辩不赢我,我也辩不赢你。”
直接把刘钰要往下说的话噎了回去,刘钰咬咬牙,溜到了一旁。
冲着其余熟人一拱手道:“我回去取些东西,有些急事。这个,咱们三亭再见。你们但走你们的,我自会追上。”
众人知道他素来行事与众不同,也不多留。
刘钰跳上马,像是要把马打残了一般,朝着家里狂奔。入了九门,也不管家里的家训,仍旧纵马。
跑回家,飞也似地去了自己书房,叫雨燕找了两个大包袱,把自己收集到的顾炎武、王夫之、黄宗羲、李贽等人的书籍一并包在了包袱里。
挑选一番,又取了《吕氏春秋》、《墨子》等古籍,以及收集到的一些注释,装入了另一个包袱。
想了想,只给这样的书,显得自己目的颇为明确,又把一些“正统”的两三套书一并装下。
取了两件御寒的皮袍子,又拿了四五个金锞子,打着马嗖嗖地追上了使团。
“长公兄,你我道虽不同,我却敬你是条汉子。一路远行,无以为乐。送你一些书籍,沿途可观。”
陈震大为惊奇,看不懂刘钰是什么意思,更是看不懂刘钰的为人,心想此人或为君子?
可看着两大包袱书,还有刘钰汗淋淋的脸,还是躬身致谢道:“多谢守常兄。我还是那番话,你我无私怨,只是道不同。若无异见,你我当为友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