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而内省,不可取苏子由,只可取王荆公之故,主要还是两個原因。”
“一来,四地皆人口稠密处,闯不得关东、下不得南洋,甚至去西域若无朝廷财政,亦极难。若行兼并,失地百姓,恐成前朝末年之事。”
“二来,无有海外市场,内部市场,如何容得下这么多的人?人均不过二三亩地,人产粮食不过三五百斤,自己吃尚且不够,又如何拿得出粮食作为交换?无有交换,便是发展工商,货又卖给谁呢?”
李欗跟随刘钰许久,不免听过许多刘钰嘴里的“怪话”,和一些听起来有些绕的道理。
大约是身在鲍鱼之肆,久而不问其臭。
这“方法论”,竟也渐渐和刘钰靠拢。
但他毕竟不是刘钰那样低端的文化水平,在皇宫里是受过完整的传统教育的,遂道:“庄子言:施病心而颦其里,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,归亦捧心而颦其里。其里之富人见之,坚闭门而不出;贫人见之,挈妻子而去之走。彼知颦美,而不知颦之所以美。”
“其实是一样的道理。这个道理,国公之前也说过。”
“东施,可以效仿西施蹙眉。但是,东施能把西施的美貌,平移到自己的身上吗?”
“同样的。”
“内地诸省,可以效仿沿海诸省的政策。但是,内地诸省,能把沿海诸省的海运条件、对外市场、移民便利等等条件,平移到自己身上吗?”
“庄子的这番话,说的就是国公昔日讲的扶桑移民故事:富户可以把资产、工具、牛马等,平移到扶桑。但是,他能把人均耕地、社会关系、从属地位等等这一切,平移到扶桑吗?”
“彼知颦美,而不知颦之所以美。”
“东施效颦、刻舟求剑、邯郸学步……我看,也都差不多。”
“内地诸省当然可以效仿沿海诸省的政策,正如东施可以蹙眉。但是,东施不能把西施的美貌平移到自己身上,同样的,内地诸省也不能把各种条件平移到自己身上。”
“是以……我不认为,国公这些年在松苏、东北、南洋、山东的改革,可以平移到河南、陕西、湖北、湖南等地。”
“亦是以,对于自由贸易、无形之手之类……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。”
“昔者,孔子问礼于老聃,苦思数月。老聃言:夫六经,先王之陈迹也,岂其所以迹哉!今子之所言,犹迹也。夫迹,履之所出,而迹岂履哉!”
“经书,是脚印。可并不是脚。”
“是以,老聃说,本性不可改变,天命不可变更,时光不会停留,大道不会壅塞。假如真正得道,无论去到哪里都不会受到阻遏;失道的人,无论去到哪里都是此路不通。”
“我想,距离真正的经济之道,我尚未参悟。而那些以为国公的变法手段,便是真道的,亦多不过是彼知颦美,而不知颦之所以美。”
“昔者,王荆公知鄞州,青苗法大利百姓。”
“而后推广全国,乃成流民图之大害。”
“这就是可以把政策推广到全国,但却不能把鄞州的现实条件平移到全国的缘故。亦即所谓东施可以蹙眉,却不能把西施的美貌平移到自己身上的可笑之处。”
“既要说知其然,知其所以然;知其美、知其所以美;知其富,知其所以富……这就不好说了。”
说到这,李欗也没有再隐瞒什么,而道:“之前一战,本朝虽胜。但胜之难,国公自当日下南洋、坑罗刹时候,就已开始布局联法。”
“前后近三十年。”
“最终,以本朝之体量、人口,堪堪战胜了人口不过数百万的英国。”
“更至于说,英国国土之狭、人口之少,之前岁入,竟不大逊于本朝。要不是国公力主伐印,击杀克莱武等辈,若其在印度征收土地税,只怕英人岁入,倍于本朝。”
“知其美、知其所以美;知其富,知其所以富。”
“以如此狭小之土地、如此寡淡之人口,竟使得本朝与法兰西联手,不敢登陆、不敢决战于海峡。总不好说,这英国政策不对。”
“可若说对……”
“棉布令、裹尸令、商品列举法、垄断专营令、商品补贴法、棉布豁免法、茶叶垄断法、糖税法、航海法、宗教令、爱尔兰羊毛法、扶桑铁器令、商船注册法、民兵轮戍法……如此种种,可有一样与‘自由贸易’有关?”
“它虽败,败在人口不过数百万、土地不过一省。所遇之敌,东西两大强国,乃至最后又加上西班牙海军,却并不是败在它不行自由贸易上。”
“是以,此战虽胜,我却多有反思。”
“楚不贡苞茅,遂攻之。楚不贡‘苞茅’,英不行‘自由贸易’,遂攻之。用此‘义‘,可以;而笃信此义……倒也未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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