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安诗闻言赧然道:“陈公所言极是。”
老者道:“这章大郎君为人兄长,不肯让弟弟受丝毫委屈,有何不对?有此兄长,其弟又如何不发奋报答?至于是否才华,一时也看不准,但兄弟和睦,才是家族兴旺之兆。”
吴安诗明白老者借章家昆仲的事,反过来教育自己,于是低头欣然受教。
“那么小侄立即去寻这章三郎君,以伴读之名招入门下?”
说完吴安诗起身欲走,却见老者摆了摆手道:“诶,这就不必了。”
“敢问此中道理?”
老者叹道:“此子寒家出身,又不似他二哥名声在外,吾以伴读礼遇,那府中其他伴读,岂肯甘心。他们不甘心,吾不得以师长礼遇,那么师长又如何甘心。”
“原来如此,”吴安诗恍然,“那就失之交臂了。”
“读书人难免有傲气,着急招揽他,他不清楚份量有几斤。让他出去碰了壁吃些苦头,知回头时再敞门相待就好了。”
章实章越二人回家离去时,兄长一脸心事重重。
章越可以理解兄长的心情,其实书童也是无妨啊,自己作为现代人心底一时无法接受倒是能够理解,但古人嘛,却根本没有这个意思。
比如说宋朝名臣王淑就是主人汪激的书童,侍候主人读书过程中耳濡目染,与汪激同时考中。
这在当时也是一段佳话。
兄弟二人从城中返家走了许久。直到出了城,章实方才道了一句:“三哥,你不会恼我吧。”
章越此刻心底确有一点后悔,但大体还是满意兄长的安排:“多谢哥哥替我出面,不然我也怕当时把不定。”
章实道:“其实你为他人的伴读,可以门客之身赴漕试。咱们建州的漕试七人可解一人。而换作解试,一百人不过解一二人。”
章越吃了一惊,心想这录取比例也太低了。
晚唐时杜荀鹤,因出身贫寒,屡试不中,于是感慨了一句‘空有篇章传海内,更无亲族在朝中’。
而宋朝则不同,因有科举有了糊名制的存在,严格打击了行卷,荐卷等鄙习,使得宋朝读书人终于可以挺直腰道‘唯有糊名公道在,孤寒宜向此中求’。
宋朝皇帝也喜欢从寒门提拔读书人来平衡朝堂,这就是‘代阅之家不当与寒士争科第’。
故而宋朝之科举比起唐朝,真正有了几分‘唯才是举’的意思。
但是漕试与解试悬殊的录取比例还是打击了章越。宋朝没有秀才,举人的功名,就算千军万马过杀过解试,直赴京师礼部试,可一旦落榜必须回过头来再考一次解试。
可是兄长明知于此为何却仍不同意自己参加漕试呢?
“那哥哥为何方才不愿我去呢?”
但见章实道:“你是我自小看着长大,你胸中有几分才学,我还不知?方才你不过好采给答上了,若真继续考校下去,怕就揭了底了。”
章越闻言无语至极,自己兄长居然这么……了解自己。
章实又道:“还有人家的子弟,乃是高门士族出身,怕是平日脾气不甚好,是个不妥帖的人。给人作书童说是好听,与安童也是仿佛,不仅心思要八窗玲珑,也得伏地作小地服侍主人家。可你自幼娇生惯养,素不知看人脸色,随人上下,哪是受得住气,我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妥。”
章越听了算是明白了,原来兄长真正的意思是舍不得自己吃苦啊。
章越眼眶微红,用后世的一句话的,有人不在乎你飞得高不高,只在乎你飞得累不累吧。
不想兄长看出自己眼底流露出的感情,章越只是低着头道:“哥哥,我明白了。”
章实还以为章越因此有些不高兴,马上道:“你放心,不就是读书吗?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先生。”
“好啊!”
章实见章越答允松了口气,他看到南浦桥桥亭上有一卖粉羹的摊贩问道:“三哥,饿了吧!”
“嗯!”章越很用力地点了点头,随即肚子咕咕地直响。
不久兄弟二人蹲坐桥亭的栏杆边各捧一大海碗,大口大口的嗦粉。
此刻桥下溪水湍流,桥上行人继续为了生活波波碌碌,天边雷声隆隆,作势要下雨的样子。
夏夜,暴雨!
耳旁雨声不绝,正是躲在被褥里睡觉的好天气。章越躺在床上入睡后,默认进入了另一个天地。
白日的事,如同走马灯般在他面前放了一遍。
在彭宅时犹豫的事情,到了此间仔细一想,倒是令章越心如明镜格外清晰。此刻他终于不反对章实替他下的这个决定,甚至庆幸章实替自己拒绝了。
正如当初那个老者告诉自己‘天下事,少年心,梦中分明点点深’。
少年心需要常拂拭。
但拂拭这话,佛家不喜欢,比如那句揭语‘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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