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伦已经在偏堂坐下了,还抿了一口温汤,然后就津津有味地看着堂下二人的争论。
被桓谭一阵抢白后,那颜氏家主却也不虚,当今之世,“亚圣”之名还没冠到孟子头上,公认的孔子之下第二圣,反而是颜回,作为亚圣子孙,经术又岂能落下?
颜氏家主遂阴阳怪气地说道:“素闻桓大夫博学通达,遍习《五经》,然而皆训诂大义,不为章句,难怪只知论语、五经,而不懂图谶。”
言下之意,是桓谭学问不过关,所以才不知此事。
桓谭闻言笑道:“若论世间最懂图谶者,共有二人,一曰刘歆,二曰王莽,皆假借天意,祸乱天下,颜氏亦要步其后尘么?”
颜翁强辩道:“王莽、刘歆所传乃是假图谶,岂能与记述圣人事迹之纬书相比。”
“如何知是真事?”
颜翁开始耍赖,反复强调:“此乃先祖一代代口耳相传之事,焉能有假?”
有亚圣的后代背书,难怪谶纬为天下笃信,桓谭摇头,看向一直装死的孔志:“那孔氏可曾传此事?”
孔志方才一直垂首不言,额头冒汗,他已经给颜翁使眼色了,但对方搞谶纬几代人,已是骗得自己都信了,竟恍若未见,非要为保卫纬书死撑到底。
孔志倒也没直接卖队友,只模棱两可地说道:“小子才疏学浅,似未听闻,只不知叔伯兄弟是否知晓。”
桓谭乐了:“孔氏不知,而颜氏知之?这究竟是为何?倘若真是孔子拭目,导致颜子早夭,故而孔子伤心,直呼‘天丧予’,闭口不谈此事,反倒是颜氏耿耿于怀,故而世代流传?”
这下孔、颜两家都脸色大变,同还没往这方面想过,颜翁顿时急了,指着桓谭骂道:“常听人说,桓大夫不同俗儒,反近于杨朱墨翟之徒,今日果然公开疑圣人之行,发腹诽之谤,简直是无天无师!”
言下之意,抨击桓谭不属于儒者,是孟子口中的“禽兽”,不配评论孔子。
第五伦这时候却不快地拍了拍案几:“颜翁就事论事,勿要顾左右而言他,桓大夫已被任命为太学祭酒,位在诸博士之上。汉、新之交三位大师,吾师扬子云、刘歆、桓君山,当今之世,若连桓大夫都没资格辩经论古,谁有?桓大夫,且说下去!”
桓谭应诺,开始分析起这个故事的破绽来:“据说上古时有黄帝之臣,名叫‘离朱’,能视于百步之外,见秋毫之末。然而从鲁地到吴都姑苏,千有余里,哪怕让离朱来眺望,终不能见,更何况是孔子、颜渊?”
颜翁反驳:“那是桓大夫自己做不到,便以为孔子亦不能,实在太小看圣人了!古人云,圣人者,与神通精者,盖皆天所生也,故而能见人之所不见。”
他又说起两个故事:“鲁地有传说,有鲁人出海而迷失方向,后来在海上遇到孔子,因王道不行,正与弟子乘桴浮于海。孔子给鲁人一条手杖,令闭目乘之归……”
于是,那鲁人就像哈利·波特似的,骑在手杖上飞回鲁国,并向鲁哀公转告孔子的告诫:不久有外敌人侵,应趁早高筑城墙。不久后,齐国军队兵临城下,因为鲁国有防备,故无功而返。
第五伦直接听笑了,故事越来越离谱,这已经不是人,而是一个神了,但这确实就是所谓“汉儒”们想要塑造的孔子啊,从简单的先师,变成神子、先知。
桓谭对这种意图深恶痛绝,连发三问:“孔子若真料事如神,何以竟为三桓所迫,失望离开鲁国,奔走诸侯?”
“孔子若真有如此神通,何以竟被困陈蔡之间,多日不能食?”
“孔子若真无所不能,何以使颜子发白齿落,就此早夭?而若事先知之,却依然如此,则是以师杀徒,与孔子爱徒之心全然不同!”
桓谭朝第五伦拱手:“臣以为,此等故事用心歹毒,名为宣扬孔子乃神人,实则抹黑先贤,使颜子之死,归罪于孔子,而颜翁等人竟信以为真,与颜子‘不贰过’之行相违背啊,何其愚也!”
颜翁依然嘴硬,继续重复道:“此乃先祖一代代口耳相传之事,焉能……”
岂料第五伦却猛然作色,斥道:“住口!”
“孔氏身为圣人之后尚且不知这些荒唐故事,何以颜氏及那些不敢署名的纬书,竟能事无巨细,悉数道来!”
孔志当场就跪了,而颜氏则被几个早就准备好的甲士按在地上。
第五伦掷地有声:“子不语,怪力乱神!”
“颜翁名为亚圣后裔,实为阴阳方士之流,抹黑先贤,有悖孔颜之教,不宜再做颜氏家主,当就此罢黜所承爵位,遣至边塞,于颜氏中另择一人为族长!”
等颜翁被拽下去后,第五伦目光扫视鲁地的经术家族,他们没有太多地产,却依靠吃祖先的经术饭延续至今,过去百年,没少为各类谶纬背书,以神化自己,进一步巩固家业。
但这种情况,到此为止了,炒作传说,妄图神化孔子,将儒家宗教化的“营销号”们,统统都得死!